酒酿馒头的香气在食堂里飘了整整一个上午,直到正午阳光斜斜地切过玻璃窗,那股甜中带醺的气息才渐渐淡去。但老人们围坐一圈,话题却始终没离开那屉差点蒸坏的馒头。

    “我说你们别光盯着那空蒸笼看了,”安悠悠夹起一块红烧肉放进嘴里,慢条斯理地嚼着,“当年我在棉纺厂当副厂长的时候,一个月工资才三十七块六,买不起这玩意儿。现在倒好,养老院天天有酒酿馒头吃,护工比我还先抢。”

    众人笑出声来。陈顺低头看着自己盘中的饭菜??西红柿炒蛋依旧偏甜,馒头被切成七等份,他只拿了半块,蘸了点汤汁送进嘴里。这味道熟悉得让他恍惚,仿佛又回到了云中食堂那个雾气缭绕的清晨,罗君还在世时,总爱把馒头撕成小片泡进豆浆里,一边喝一边讲些荒诞不经的故事。

    “大安,”陈顺放下筷子,声音轻了些,“你说林七死于泥石流……可你有没有亲眼见过他的遗体?”

    空气忽然安静了一瞬。

    安悠悠抬眼看他,目光如古井无波。良久,才缓缓道:“没有。尸体没找到。蜀地山高路险,一场暴雨冲垮了整段山路,搜救队找了三天,只捡回一只鞋。”

    “那只鞋……是左脚还是右脚?”龚良突然插话。

    “左脚。”安悠悠答得干脆,“黑色布面胶底,是他走前我亲手给他买的。尺码偏大,他说穿着舒服。”

    石小胆眯起眼睛,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了个圈。这个动作让陈顺心头一跳??他知道,这是草木精怪在推演因果时的习惯。

    “所以你就信了他是死了?”陈顺追问。

    “我不信又能怎样?”安悠悠苦笑,“十年没音讯,连江卫国都找不到他。你要我说他还活着?可活着为什么不回来?为什么不写一封信?不打一个电话?”

    这话问得沉重。陈顺沉默片刻,忽而想起什么:“你说林七把遗产分成了四份,其中一份给了江卫国。可江卫国那时候已经在北方落户,和你们断联多年,你是怎么把钱交给他的?”

    “通过邮局汇款。”安悠悠说,“用了三个月,三次不同地址尝试,最后是在哈尔滨的一家机械厂职工宿舍找到了人。他收到钱后回了封电报,只有两个字:‘收到’。”

    “电报是你保存了吗?”龚良紧跟着问。

    “烧了。”安悠悠摇头,“那种东西留着干嘛?怕惹麻烦呗。那时候政策严,私相授受容易出事。”

    陈顺心里咯噔一下。他知道,真正的精怪从不会轻易销毁证据,尤其是涉及血脉与契约的东西。而安悠悠……明明是棵活了近百年的老槐树成精,行事却处处透着“普通人”的谨慎与怯懦。

    不对劲。

    太不对劲了。

    他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许成钢。后者正专注地剥着香蕉,神情平静,仿佛对这段往事毫无兴趣。但陈顺注意到,当他提到“江卫国”三个字时,许成钢的手指微微颤了一下。

    就像触动了某根埋藏极深的弦。

    “大安,”陈顺换了个方向,“你说你靠林七的遗产整顿棉纺厂,那笔钱……具体是多少?”

    “八千六百块。”安悠悠说得毫不犹豫,“加上我自己攒的两千多,一共一万零三百块。那时候这笔钱能买下半个厂子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后来赚了多少?”秦淮忽然开口,声音有些含糊,但足够清晰。

    安悠悠笑了:“最多的时候,一年利润三十多万。九十年代初啊,那是天文数字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为什么没继续做大?”石小胆终于停下画圈的动作,直视安悠悠,“以你的本事,完全可以做成上市公司。可你五十五岁就退休,把厂子低价转给了国资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想干了。”安悠悠淡淡地说,“人到一定年纪,就想回家。”

    “回家?”陈顺冷笑一声,“你老家早就没了。你在姑苏买的宅子,也不是祖产。你所谓的‘回家’,是指回到这片土地的记忆里吧?”

    安悠悠怔住。

    房间里一下子静得可怕。

    连窗外打牌的老头们都停下了动作,惊疑不定地望过来。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。”安悠悠慢慢放下茶杯,指尖微微发白。

    “我知道你知道。”陈顺站起身,走到墙边那幅张大千的画前,轻轻抚过画框边缘,“这幅画,真的是许诺换来的吗?”

    “你什么意思?”许成钢猛地抬头。

    “没什么意思。”陈顺转身,目光如刀,“我只是好奇,一个十八岁就车祸身亡的年轻人,是怎么拿到张大千真迹的?而且还是在他去世前两个月?”

    没人说话。

    安悠悠的脸色变了。

    “查档案的人告诉我,”陈顺继续道,“许诺最后一次出现在公众视野,是九三年七月十二日,在魔都美术馆做志愿者。那天馆内展出一批近代书画,其中包括一幅疑似张大千《荷花图》的赝品。而就在当晚,原定展出的真迹被人调包,警方调查半年无果。”

    “你怀疑是我们干的?”许成钢怒极反笑。

    “我不是怀疑。”陈顺摇头,“我是确定。因为那幅赝品的落款印章位置,比真迹偏左三分??这种细节,只有近距离临摹过的人才会犯。而据我所知,许诺生前唯一一次参加美术培训,就是在那次展览前的一个月,师从一位退休鉴定师。”

    安悠悠闭上了眼。

    “你们用赝品换了真迹,然后把真迹藏了起来。”陈顺一步步逼近,“但问题来了??许诺为什么要这么做?一个即将高考的学生,冒着坐牢风险去偷画?除非……有人逼他。”

    “够了!”安悠悠猛然睁眼,声音陡然拔高,“你不该问这些!”

    “我当然该问!”陈顺吼了回去,“因为我父亲陈功临死前最后一句话就是:‘去找安悠悠,问他林七是不是真的死了!’”

    全场死寂。

    连风都停了。

    安悠悠像被雷击中般僵在原地,嘴唇颤抖,脸色由红转白,再由白转青。

    “你……你说什么?”他喃喃道。

    “我爸死前半个月,收到一封匿名信。”陈顺从怀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纸条,小心翼翼展开,“上面只有一行字:‘林七未死,魂困姑苏。若寻真相,问彼槐树。’”

    纸条递到安悠悠手中。他接过时手抖得厉害,几乎拿不住。

    “这……这是……”他喃喃,“这字迹……是林七的……”

    “所以呢?”陈顺盯着他,“你现在还敢说他死了吗?”

    安悠悠抬起头,眼中竟有泪光闪动。

    “我没说他死了。”他声音沙哑,“我只是……不敢说他还活着。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“因为他活的方式……不是人该有的方式。”安悠悠缓缓道,“你们还记得文鳐鱼吗?”

    众人一震。

    文鳐鱼,传说中生于东海、通晓前世今生的灵鱼,能载魂渡劫,亦能锁魄镇邪。但他们从未想过,这条线会牵扯到这里。

    “林七没死。”安悠悠终于开口,“他在那场‘泥石流’中被文鳐鱼选中,成了它的宿主。他的身体死了,但魂魄被鱼带走,封存在某个地方……维持一线联系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他还能收钱?”龚良震惊。

    “能。”安悠悠点头,“每月十五,我会在后院焚香祭拜,烧纸钱时念他的名字。只要他收到,就会托梦给我。有时候是一句话,有时候是一个画面。我知道他还活着,只是……被困住了。”

    “困在哪?”石小胆问。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。”安悠悠摇头,“每次梦里都是一片水光,远处有鱼影游动。我想过去找,可每次出发前都会做噩梦??梦见自己沉入海底,被无数触须缠住,耳边全是哭声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江卫国?”陈顺追问。

    “我告诉了。”安悠悠苦笑,“但我写的信,全被退回来了。地址没错,邮戳也没错,可就是送不到。后来我才明白……有人不想让消息传出去。”

    “谁?”

    “许成钢。”安悠悠忽然看向他。

    所有人齐刷刷转向许成钢。

    后者脸色铁青,握着香蕉的手青筋暴起。

    “你当年就知道林七没死。”安悠悠冷冷道,“你阻止我联系江卫国,还让我对外宣称林七已死。你说是为了保护大家,可你真正怕的是??文鳐鱼觉醒后,会揭露你的秘密。”

    许成钢沉默许久,终于开口:“我不是怕它揭露秘密……我是怕它回来报仇。”

    “报仇?”秦淮茫然。

    “因为当年调包张大千画作的主意,是我出的。”许成钢低声道,“我以为只是个小动作,换个赝品撑不过三年就会败露,没人追究。可没想到,那幅画触动了某种禁忌??它是文鳐鱼留在人间的‘锚’。”

    “锚?”

    “某些强大的精怪死后,需要一件承载其神识的物品维系残魂。那幅《荷花图》,就是文鳐鱼千年前留在人间的眼睛。”许成钢痛苦地抱住头,“我们偷走了它,导致文鳐鱼无法归海。它愤怒之下,选中了最近的灵魂作为新宿主??那就是林七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林七现在的状态,其实是被强行绑定的囚徒?”陈顺明白了。

    “是。”许成钢点头,“而更糟的是……文鳐鱼已经开始苏醒。每隔几年,它会让宿主传递信息,试图重建联系。一旦它完全恢复意识,第一个要杀的,就是当初盗画的人。”

    “也就是你。”安悠悠盯着他。

    “还有我。”秦淮忽然说。

    众人愕然。

    “我也参与了。”秦淮眼神清明了几分,“那天晚上,是我负责引开保安。我以为只是帮朋友一个小忙,没想到……酿成大祸。”

    房间里一片死寂。

    阳光已经移出了窗户,阴影悄然爬上墙壁。

    “所以这些年,你一直在躲?”陈顺看着许成钢。

    “不是躲。”许成钢摇头,“是在赎罪。我把画藏起来,不敢卖也不敢展。每年七月十二,我都会独自去江边放灯,祈求原谅。我知道林七恨我,但他至少还活着……只要他还活着,我就还有机会弥补。”

    安悠悠长长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“你们都错了。”他说,“林七不恨你们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?”

    “他托梦给我最后一次时说:‘告诉他们,别怕。我在水里很好,能看到从前看不见的东西。我在等一个人,等她游过来。’”

    “谁?”

    “房淑可。”安悠悠轻声道,“他说,房淑可死后,魂魄没散,而是化作一缕清气,漂向南方水域。他感应到了她的气息,正在等着她。”

    众人动容。

    原来如此。

    难怪安悠悠坚持说房淑可是病逝而非横死;难怪他每年清明都要去湖边撒花瓣;难怪他对“小黄鱼”格外执着??那是房淑可生前最爱吃的零食,象征着她未尽的人间贪恋。

    “所以你们都在等。”陈顺低声说,“一个死者的归来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安悠悠微笑,“等她游过来,他就愿意彻底解脱。而那时,文鳐鱼也会随之归海,不再纠缠。”

    “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?”石小胆问。

    “等。”安悠悠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,“等到下一个七月十五,月圆之夜。那是阴阳最弱的时候,也是最适合召魂的日子。我会在湖边设祭台,点燃七盏莲灯,呼唤她的名字。”

    “我去。”许成钢站起身。

    “我也去。”秦淮跟着站起来。

    “算我一个。”龚良咧嘴一笑。

    “还有我。”石小胆伸手握住陈顺的手,“一起去。”

    陈顺看着他们,忽然觉得鼻子发酸。

    这些人,有的是凡人,有的是精怪,有的背负罪孽,有的怀抱遗憾。但他们都有同一个执念??见故人一面,说一句对不起,或一句好久不见。

    “好。”他点头,“一起去。”

    当天夜里,安悠悠独自坐在房间,打开柜子,再次取出那幅张大千的画。

    他在灯下缓缓展开,指尖轻抚过画中盛开的荷花。

    “老伙计,”他低声呢喃,“再忍忍。等她们重逢那天,我们就把它还回去。让它完成该完成的使命。”

    窗外,风吹树叶沙沙作响,仿佛回应。

    而在千里之外的某片幽深水域,一道模糊的身影正缓缓游动,朝着姑苏的方向,一点一点靠近。

    她手里,攥着一枚早已锈蚀的小黄鱼玩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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